〈中華副刊〉雨停

■廖啟余白貓在簷下看雨 斂著腳爪 不喜歡快樂 因教養是小小的痛楚 她早踏著牆頭的溼涼回來 有了智慧……她愚昧的人類們: 吳友發、吳林春桃在性交 暗暗的客廳吳雅婷哭過 現在睡了。昨晚才互罵人渣的 臭臉不說話 這鬧劇之家── 她給餵了三次 飽飽 又偷偷摸摸來找她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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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拾荒者

■Yuki每次在路上看到拾荒者,內心感觸都特別深刻,因為奶奶也做過拾荒好長一段時間。小學的時候,我時常陪著奶奶推著推車到資源回收場,推車上滿是奶奶撿來的寶特瓶、紙箱和銅線等等的垃圾。記得有一次剛好在路上遇到同班同學,那時候奶奶剛好在草推裡撿拾紙箱,我趕緊用手中的舊報紙蓋住自己的臉,同學喊著我的名字說著:「幹嘛遮起來啊?我知道是妳啊!」,但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非常不喜歡讓同學知道奶奶在拾荒這件事。記得那時候班上有霸凌的現象,某些同學總是很喜歡聚集起來攻擊某個同學,說著你好臭喔之類惡劣的話語,我很怕這件事也發生在我身上,所以在班上我是個少話又低調的人。以前家裡經濟並不好,又加上親人離世的打擊,奶奶才會開始拾荒。家裡的環境自然變得越來越雜亂,其實家裡的其他人一開始也都不太習慣,媽媽甚至還為了這件事跟奶奶吵架過。其實那時的處境對於年幼的我來說,不知不覺成了一種壓力。不過因為我平時回家除了寫作業之外,並沒有跟朋友出去遊玩的習慣,所以到了五年級左右,我開始認真陪著奶奶一起整理回收的東西,幫忙把寶特瓶踩扁和把馬達裡的銅線整理成好幾綑,接著把一袋又一袋的垃圾放進推車裡,這時我才慢慢體會到奶奶的辛苦。以前的我只知道把這些東西推到資源回收場就好了,但其實在這之前,整理垃圾的流程也是非常耗時費力。儘管大熱天汗流浹背或是外頭刮著強風豪雨,為了幾百塊錢,她依然努力做拾荒。雖然奶奶現在已經沒再拾荒了,不過在路上遇到拾荒者時,奶奶還是會上前關心,奶奶也曾經把自家的紙箱給拾荒者過,可以看出來奶奶對於拾荒的人存在著同理之心,可能是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的影子。每個人都為了生活在努力打拚。因為看著奶奶拾荒長達九年的時間,所以在路上看見拾荒者時,我能明白他們內心的努力和艱苦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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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個走線的人 ∣∣「勿超過」

■馬驄他的名字叫吳超,出身於黃河上游黃土高原的窯洞,因為他在學校排隊時,恨矮個子的人排站在他的前面,也恨他自己排站在比他高的人的前面,他雖不是班長,但總嘮嘮叨叨要求同學把這一班按個子高低排站得像一條龍,因此他的同班同學將他的名字諧音為「勿超」,再延伸即為「勿超過」。「勿超過」小學畢業後,就到省城去念初中,循規蹈矩,一切行事為人都在框架內。該掃地時去掃地,該擦黑板去擦黑板,見了老師就行大鞠躬,見了同學笑咪咪。他的學業成績以數學最好,老師一點,他就會,什麼樣的方程式都難不到他,也因此愛上了邏輯:牛是四條腿的動物,馬也是,結論是凡四條腿的都是動物。他逐漸的發現他不能推理,校長,老師及職員都在傳達上級命令,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一切得按照命令行事。「勿超過」初中畢業後,就留在省城打零工,天天玩手機,他越玩手機越覺得窒息,職是之故,他起了做一個走線人的念頭。他把他歷年來拚命賺來的錢分成三份:一份是付引線人的,一份是路上用的,一份是落地生根時用的。他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一個人上路,路線是:上海飛香港,香港飛南美洲,然後再以各種交通工具或徒步穿越中美洲至墨西哥境。到了雨林時,他方知道他不孤單,在那裡遇到幾個小夥子,也是來自神州,他不主動的去搭訕,恐懼萬一有一位是來窩底的怎辦?名副其實的雨林,綿綿細雨淅淅瀝瀝,他渾身濕透,尾隨這幾位同胞及中南美洲的偷渡客,沿著羊腸小徑走。一邊是山一邊是谷,他不怕粉身碎骨,若是摔下去死了,一了百了,若是摔斷一條腿,怎處?但在此境下,「勿超過」仍然要活出他的信條,在可能範圍內隨處做應該做的事,一位名叫阮義士的來自太行山以東,與他年齡相仿,眼睛散放出銳利眼光,沒有交談過幾句話便成了「雲犀一點通」的朋友,他爬不上坡時他就拉他一把,他肚子咕嚕咕嚕作響時,他就獻上乾糧:「謝謝你啦!謝謝你啦!」阮尷尬的說。「不謝!我們是同舟一命!」山的走向是蜿蜒而上,還沒轉過彎道進入小小地一塊山坡地時,「勿超過」就看到走在前面的人四處逃竄,下意識就想到遇到了打劫集團,於是他當機立斷,立刻將錢包甩了出去,大家都跑光了,他慢絲條理的面對現實。只見為首的一位面色黧黑,粗眉大眼,上嘴唇留著八字鬍的阿米夠(Amigo),他左手的手指指著地,右手舉著手槍對準他。另外,有一位小嘍囉跑過來抓住他,並用雙手在他身上上下下搜索,他先是以希望的眼神瞪著他,後又以失望的眼神盯著他,竟沒有金條美金出現?不可能的吧!因為老中身上都有值錢的東西。語言不通,只有比手劃腳,這位持手槍的大哥先把雙手舉到頭頂,然後徐徐地落到胸前,落至腳後跟,最後落在腳趾頭前。」他原認為這位大哥要他本人(受害者)自己再行搜索一遍,「勿超過」剛要開始遵令而行:「啊!啊!」他大叫了幾聲,腦袋瓜子自左邊搖晃到右邊,然後自右邊搖晃至左邊。最後,他搞懂了,原來這位大哥是要他脫衣服。「好吧!你既然不相信我,就脫給你看!」「勿超過」小聲地對自己說。於是,就一件一件脫下來,並把褲子上的左口袋翻向外,右口袋向外翻,屁股上的口袋也照樣畫葫蘆一番,讓這大哥看個清楚方算。現在身上僅有內衣了,陣陣的濕氣襲來,雨水貼著皮膚,還面對著槍口,顫抖不已,站在那裡發呆,不知所措,心想這一下完了,還沒有看上美麗的國家一眼,就枉死在這雨林裡,這簡直是不可思議。鉅料,這位大哥還要他脫,聽人說過,走私毒品的販子常在肛門內夾帶毒品,很可能這位大哥懷疑他肛門裡藏有金飾,如果他用槍口戳進去搜索,這多難受?槍又在他面前搖晃,他不得不脫,最後他一絲不掛,赤裸裸地站在他們的面前,並用雙手掩蓋著私處,他仍心不甘,示意他將手拿開看個究竟,他的小鳥受到了雨的浸又受到槍的驚赫縮在巢裡。這位大哥一看,不禁莞爾,並與他的嘍囉迅速撤走。「勿超過」找到了他的錢包並費了四個小時的追趕,終又見到了阮義士。進入墨西哥這段路坎坷難行,遑論進入美國,得再花銀子送給當地的響導請他指點迷津,方可能成功。每個人的情況不同,過去的藉口不是宗教不自由,就是政治犯,再不就是生活貧困,來美國是追求過更好的日子。最讓走線人氣結的是川普總統執政時在美墨邊境建築了一座圍牆,而且增加了巡邏人手,想越雷池一步,難比上青天。但是,自拜登任總統以來,情況迥異,法律上仍遵守移民法,骨子裡卻是網開一面。自開國以來,美國就是移民的國家,實質上,大家都是移民,不過是早來晚來而已。「勿超過」與阮義士就是看準了拜登總統這模稜兩可的移民政策,而走上線,很希望一進美國,就有大卡車把他運載到華盛頓特區辦理移民登記。然而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越最後的路越艱困,嚮導告訴他們,他只能趁月黑風高之夜,經特殊管道把他們送進墨西哥或最靠近美國的邊境,下面的情況就要靠天吃飯。大家各顯神通,尋找各種手段闖入,若被抓到,就被關進臨時設置之集中營,有的人審訊後被留下,有的人審訊後被驅趕出營,前者進入美國,後者在荒野裡不知何去何從,已身心俱疲,餓死在此地的不知凡幾。「勿超過」與阮義士屬於前者,他們以「生活貧困,年輕且具潛力」進入了美國,並經過七轉八轉最後落地生根在紐約的皇后區。沒有一技之長,不得不從餐館做起。阮義士端盤子,「勿超過」在廚房內洗盤碗。他們的身段放得很低,少說話,多做事,任何人指揮他們,他們皆言:「是!」日子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他們在此餐館已度過了三個春秋。「勿超過」突發覺有一個女侍應生對他眉目傳情,最初他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後來的發展令他大吃一驚。她常在來取新洗完的餐具時帶給他一小盤甜點,並向他致意:「親愛的!今日你好嗎?你很誠實,有一副鐵的肩膀!」她走後,「勿超過」琢磨來琢磨去,「什麼是鐵的肩膀?」同時,他警告自己,美國崇尚言論自由,甜言蜜語掛在嘴邊,騙錢騙色的時有所聞。還是老老實實打工的好,等銀行的存摺上有了個數目,若想結婚,找中國城內信譽卓著的婚姻介紹所,物色一位內地來的姑娘便是。主意是如此的打定,但她眉目傳來的訊息,令他眉飛色舞,七竅生煙,「這怎麼是好,恐怕把持不住了,莫非我就要栽在她手裡?」有一晚他們下班,他邀她至哈德遜河畔走走。在月光照射不到的蔭處,鬼影幢幢,好像有人跟著他們:「喂!好像有人在我們後面!妳發現了沒?」「勿超過」詢問她。「你大概白天工作太累了吧!產生了幻覺,到我面前來,眼睛凝視著我,你摟著我,我摟著你,我們是具體的存在,不是嗎?」她反問著他。「妳說得對!我近來神情恍惚,飯吃不下,茶飲不下,生活亂了套,全在想妳!」他終於承認了這是愛情。就在他們繾綣的瞬間,「勿超過」看到一個似阮義士身裁的人影,衝上前去,用力把他推落到哈德遜河裡,此「噗通」一聲非同小可,引起了「有人落水了!」大喊大叫之聲。救生艇的警鈴大作,快速的從對岸駕駛到哈德遜河的這一岸,沿著「勿超過」的落水處轉圈,但沒有什麼發現,幾位救生人員跳進河裡,到處尋找,經過幾番努力後,方找到他。把他推上岸時,他面色如土,心跳微弱,牙關緊閉,手腳微微振動,但他眼睛卻斜睨著他的那個她,她趕緊垂下頭去貼近他的耳朵向他耳語:「親愛的,你還好嗎?你要撐住!」他努力的迸裂出三個字:「太超過!」然後,「勿超過」垂下了頭,闔上了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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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麗薇的鞋子

Lantana穿著不太合身的套裝,麗薇正等著過馬路,她想從自己的小巷,走到對面的小巷裡,去買一碗熱湯,最近晚餐只要喝湯就夠了。這個路口,不容易經過,與大馬路相連接的這條巷子,實在太小,小到沒有紅綠燈,也只有在地人才會知道。麗薇不是在地人,她會發現這條小巷,是某一次跟著路邊的貓走進來;這隻貓,現在住在麗薇家。麗薇原本在服飾店工作,這服飾店開了將近三十年,從去年底開始清倉拍賣,麗薇用員工價買了幾組衣服,包含此刻身上穿的套裝;明明試穿時還算合適,怎地穿著走到路上,就開始覺得哪裡奇怪,卻又說不上來。是的吧,這服飾店就是這樣才終於,結束營業的。服飾店發給員工三件制服,麗薇每天都洗衣服不需要想衣服的事,就能決定出門的裝扮(或不必裝扮)。在知道服飾店會收起來之前,麗薇就已經開始從店裡買東西,彷彿提前嗅到了什麼。麗薇從店裡買回最多的是鞋子。買回的鞋子,有好幾雙穿起來會覺得地板很硬。試穿時,明明就不是這樣的呀;麗薇走往對面小巷,每一步都能感覺到地面的顆粒。她感到十分困惑,同時更加明白讓服飾店結束營業的,除了套裝,還有鞋子(也可能是自己)。腳上這雙鞋,回家清洗一番;大概,會成為貓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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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加納魚俳句

深夜雨中的巧克力寒流 鐵軌上沙啞的告白聲冬風 泛黃的街頭照片秋雨 萬年月下的等待鐘乳石 秋燈岸邊觸礁的浪花 嫁妝一牛車打米程 頭目嬤嬤的白頭髮黑米祭 遺忘家中的雨傘薑母鴨 學習賣場停車技術土托魚 洞穴外移動的家穿山甲 住在高塔的短髮美女玉山薊  (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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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晨光

劉鈺今天清晨五點出門,走上河堤。人多了些,都是老人,其中以做肢體運動及散步者居多。仰望天空,一枚閃亮的星,孤獨地倚靠在一片暗紅色的殘雲邊,其它的星辰,似有似無的閃爍在暗色銀河中。突然一塊烏雲湧出,吞沒了紅雲,黑雲愈滾愈大,一條碎玻璃似的閃電,劃破成堆的雲團,過了幾秒伴隨細微的隆隆聲,就在此時,紅雲急速穿出,裹住黑雲,天際由淺藍淡紅轉成橘紅色,陽光即將佈滿指南山頭。河堤下方的運動場,幾位打網球的歐吉桑,摸黑打球,明明球往左邊飛來,對手卻往右邊接球,抱歉聲此起彼落。另有位年輕人,就著階梯,頭往下,腳提起倒立,踏在上方的階梯上,輕鬆地做起伏地挺身。途中聽到兩位老人對話:「阿月,一陣子沒看到,好麼?」「都一樣,妳咧?」「馬馬虎虎!」「阿卿走了,八十九歲。」「高壽了,好好死,不麻煩人最讚!」「是啦!」路途中,我大力地做了幾個動作,其一是向上舉手,二則兩手往背後交叉,盡力往上抬,再是一般的擴胸運動,最後加上拉耳朵,藉此四種動作改善久痛不癒的前胸,及久坐後的脊椎不適。下了恆光橋的階梯,遇到一對母子,兒六十餘歲,推著空著的輪椅,兩鬢斑白,滿臉嚴肅,嘴裡嚷著:「動作快點,平常時不愛運動,現在行走不良,這段日子照顧妳快累死了。」前方他的老母八十餘歲,在微光下半蹲,在兒子的催逼下,吃力拔著堤防邊花圃中的雜草。緊接著,一位中年婦人,可能是鄰居吧,指著那推輪椅的男子說,你老母已行動不便,還叫她摸黑拽草,簡直荒誕至極。男子聽了這話,不敢回嘴,趕緊扶起老人上輪椅,訕訕地離開。沿途幾叢特別黝暗的樹木,傳出不甚明白的鳥語,說是呢喃不像,說是交談也難以辨別,覺得就像小孩子的夢囈吧。有幾隻大白鷺清醒了,開始鳴叫,音色高亢清亮,於是整個樹叢都騷動起來,飛的跑的跳的,眾鳥嘰嘰喳喳不停。首先飛離停在電線上的是外來種八哥,成雙成對的,看著四周,沒危險時,隻隻昂首單腳踱步,干擾來時,雙腳用跳的走路,行動快速,搶先在肉攤前撿碎肉吃。本土八哥膽子小,經常成群結隊行動,避開勢力強的外來種,新推的工地表面有灘水窪,其中有隻在晨曦中洗澡,見牠用兩翅來回的沾水,以頭頸來回的搓掉身上的塵土,陽光下左右潑灑弧形的水珠,亮著煙花似的金光,幾次之後,見有人窺伺,立刻抖動蓬鬆的羽毛,甩去身上的水滴,振翅飄然而去。回程,走下道南橋,左轉穿過小巷,回到木新路上,忽然發現整排的交通號誌,像是聽口令似的,不是全綠就是全紅。第一班公車,轟隆轟隆地駛過馬路,小轎車,機車,也忙碌地穿梭著。空氣變得混濁不堪,立即戴起口罩防塵,走過一家早早營業的店家,燒餅油條的香味穿過口罩,香噴噴的,忍不住嚥下一口津液。再次經過恆光橋早市,多數的攤販已擺好了商品。肉攤子競爭頗為激烈,剁肉的咚咚聲迴盪四周,打著赤膊流著汗水的肉販,把各部位的肉品,吊掛、裝盤、絞碎,三家的豬肉各有特色,一家標榜深坑來的,另一家說他的豬肉絕對是早上現殺的,後一家則是以量取勝,比較便宜。蔬果大批發的場地,還沒準備好,許多裝菜的籃子還是空的,幾位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正嗨喲嗨喲的扛著菜,不時的喊著,借過借過……。在橋上短暫的駐足,走入早市,人潮逐漸湧入,晨起的買菜朋友,問價的殺價的,聲音由遠漸近。此時,天已大亮。清晨河堤邊的饗宴,是否觸動了你已生鏽的肌肉神經元?肚子餓了,該吃早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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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凶不宜

■嚴忠政妳見過的雲都有標本 在透明積木的節氣裡 請不要踢倒積木 不要比風恣意 如果,我被一大片牆壓著 請先翻閱農民曆 那裡有我們的瓜果 安床、納畜,做愛的禁忌它是我的文明 妳是我的篝火 我迷信那些 促進人類福祉的謎 相信嫦娥和妖 而且愛慕;妳不知道 華廈裡除了小孩都是磷火 每個大人都有他的鬼話妳是最傻的妖 不知道影子比土牆更重 今日諸事不宜 請不要搬動妳是最親民的妖 先給我看小說的最後一頁 知道死了 也就無法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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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愛」上新加坡:一個藝術的難題

■王崢可能是生活環境的濡染,或是創作方面的需求與興趣,一直以來我苦思許久關於新加坡藝術的問題,但總是無法找到一個讓人滿意或釋懷的答案。在「季風吹拂的土地」一書中,前BBC記者及「遠東經濟評論」編輯麥克爾瓦提裘提斯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矛盾:作為經濟和教育水平都世界領先的交通金融科技中心,新加坡卻沒有扮演這些條件所導向的某種歷史性角色:如阿姆斯特丹,倫敦,紐約,以及後來的香港所扮演的文化中心的角色。用他的話說:新加坡本來可以成為整個東南亞的「羅馬」之一,但它沒有。我在兩年中創作了諸多有關此問題的文字和作品,但仍不得深義;直到近日在和朋友一次茶聊過後,意識到一個更重要,卻往往被忽視的問題。對於新加坡藝術的疑問,歷史,政治,和經濟(市場)原因縱然顯而易見,但在朋友對於當地飲食文化的「深情」控訴中,我意識到更重要的問題其實是「人」,但這個問題卻常因理所當然,而被認為無關緊要。對比其他,美國華人藝術史家巫鴻敏銳探查到中國當代藝術中與眾不同的生命能量時,說到了中國社會劇變的獨特性,但也忽視了人本身的問題。其實,只有當一個人深愛他/她所處的環境和生活時,真正偉大的藝術才可能噴薄或潛流而出。而這種「愛」並不是盲目的癡迷,而是很複雜的情緒,英文中的「Love」,抑或中文的「愛」都差強人意—它類似於拉丁文中的「Pietas(憐)」或是希臘文中的「φιλία, Philía(歸)」。用音樂作比,也像是崔健的告白:「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我要永遠這樣陪著你,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對於這個情緒,台灣作家朱宥勳問到:如果你熟悉和深愛的地方已絕望得令人窒息,你是否還願意留下作為其中的一員?這是世界流散文學的主要命題;但對於更多定居者來說,它也符合電影「一一」中的抱怨:「去了舊金山,也不會怎麼樣,你會發現哪裡都一樣。」所以MLA(My Little Airport)會在歌詞中將一個不再熟悉的「香港」和同樣陌生的「世界」並置—「就當我在宇宙漂流」吧。這種深植於「生活之愛」的情緒,意味著你所愛的環境一定充滿了矛盾,但也充滿了生命力。你所處的社會也許充斥著太多的荒誕,壓抑,以及絕望;但這個社會也同時像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讓人隨時可以通過街頭巷尾感受到它的呼吸,引人憎惡或同情。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那些壓抑的社會,在那些歷史的巧合之後,仍能不時爆發出令人驚歎的創意和思想,縱使這種爆發缺乏持續性和系統性。世界社會大都如此,它們不盡完美,甚至愈發令人擔憂,但當你來到金門大橋,看到那些巨大鋼柱下的各色塗鴉,聞到橋下售賣熱狗和油條的墨西哥小販,你不得不對一個正在呼吸的社會產生某種複雜但絕對鮮活的情緒—它難以抗拒:人類的生活本身是如此動人;相對於數據,機械,以及意識形態,人仍需要活著,並時刻對抗某種荒誕的結局和他者——短暫的過程中,多樣性和個體性時常慘敗,但絕不消失。古巴街道上的老爺車,剛果廢墟中的「薩普」,以及蘇聯的那些「披頭士」青年—如同「披頭士震撼克里姆林宮」中所說,「當我打開『敵台』,關上房門:我感到這一刻莫斯科重新屬於人民,也屬於我」。這是一切創作的基礎。但如果你面對新加坡這樣的社會呢?不能說它完全缺乏生命力,對於本地人來說,它同樣具有市井生活與公民社會的存在,並通過一系列的節日慶祝及軍事訓練不斷強化居民和環境之間的關係—如同那些政客所說,「我們只在乎新加坡的價值」,但什麼又是「新加坡價值」,如果拋開那些如沙拉一般按比例準確混合的民族文化?實際上,它看起來實在「太完美」了,「完美」到不像一個生命體,而像一個精密計算的機械裝置。威廉吉布森曾說:「新加坡就像是一個有死刑的迪士尼樂園」。迪士尼樂園固然美好,但只限於一年幾次的短途旅行;除了孩子們的幻想,應該沒有人會想每天真的住在迪士尼樂園—那感覺一定像極了伍迪艾倫電影「摩天輪」的悲慘夫妻。若將一座城市比喻為生命或機械,人們對於生命想去理解和親近,但對於機械卻保持矜持和利用。因此,新加坡充滿了投機者和短期「遊客」,卻很少有長留此地,如英培安先生般想去理解這個機械背後的那顆隱秘心臟的「生活藝術家」。坦白講,要從功利之外的層面,真正愛上新加坡,看起來要比愛上新德里,墨西哥,甚至愛上香港都難上太多。這座城市彷彿只為了工作和消費而生,而這兩者又恰可形成某種自體循環的節奏。中英雙語的社會,卻很難讓人感受到他們對這兩種語言的熱愛—比起英式英語的諷刺,美式英語的幽默,粵語中的豁達和市儈,閩南語中的古雅和煙塵,這裡的語言只是為了趕快說明說清,工作和生意才好更快進行,但說不好聽,也說不有趣—這兩種語言以地球上最精準和高效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只為了那個聳立著酒店和吊塔的天際線繼續閃耀。如果創作者長期缺乏這份感情,或是這份感情的基礎——人與環境之間的自然聯繫,新加坡藝術又無法真正重獲它久違的靈魂,從而激發其他維度的想象—藝術被功能性所緊緊捆綁,無法昇華。而新加坡如果要繼續以目前看似領先的姿態長存於亞洲和世界,一個機械裝置的覺悟是不夠的,它總會老朽和生銹,缺乏溫度;更重要的是那份「將朱古力當是酒」,「將麥記當卡巴萊」的感情,或是浪漫—但這份浪漫並不盲目。實際上,新加坡有太多的細節,情緒,故事有待觀察,加工與整合,它們像路面上的烏鴉一般聚集,但又散開,一天天地發生又消弭在這個熱帶的島嶼。如果除開那些本就迷人的南洋基底,新加坡導演陳哲藝的「熱帶雨」也好,楊修華導演的「幻土」也好,吃榴蓮都是不只是吃榴蓮,熱帶的氣味是雋永而憂傷的;那個在跑步機上裸身奔馳的警官,在碼頭上忘我翩躚的工人,以及在漫長雨季的結尾,那個衝破了人倫禁忌以及自我束縛,最終和男孩在暴雨中擁抱的中文老師,都是長存於此地,卻從未言明,並壓抑太久的「愛」,將這座複雜的機器重新以人與人的關係串聯為一個社會,一個可作為「作品」本身的城市,一個被淹沒在迪士尼音樂中的深沉心跳。此時一壺晚茶的清醒也逐漸模糊為窗外一陣夏蟲的鼾鳴,隨著著犀鳥的撲翅,淡藍色的天空劃開了一抹薔薇—讓人好奇:早起的碼頭工人,即將醒來的上班族,以及在車中晚歸的高校生,甚至是徹夜未眠的政客們,是否也會陷入某種沈默,意識到某種「棲息於大地的詩意」—就算這只是一次手拿咖啡的遠眺,或是舉起手機的定格。我想起了一位法國藝術家友人的箴言,而這也不僅僅適用於愛上巴黎這樣的城市:「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意思是,一個藝術家必先是他/她生活的情人,而對生活的愛情,困難卻也必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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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萍塭公園──我的草仔埔

■韓麗瑛如果,要用一句話來說明「時間」,我可能會用地形地貌的改變,「滄海到桑田,野地到公園 」。約莫六十年前,在我十歲左右,父親經商失敗,搬到西區邊陲,那時永華路尾端還未重劃的五期,就是無垠的塭地、爛土、海埔新生地,水萍塭旁的金華路都還沒出現。這就是一輩子都住在府城內的阿嬤所說的城外都是「五鬼坐命」區域。我回想父母會選擇搬到這個地方,有幾個理由。租金便宜、羞見親友,最重要的理由是離外婆家近。外婆是母親最好的庇護所,我們這些孩子們可托寄。另一個理由是,住在二樓的房東是基督徒,不准我家安神位,母親只好將祖先暫寄在外婆家。當時外公娶細姨,將外婆掃地出門,所以賃屋的外婆家神位空著,剛好可讓我家的神主寄放,這是母親百般無奈下的決定。當時剛從繁華的中正路搬過來時,真的還不知愁苦,因為屋後附近有一大片「草阿埔」野地可以嬉戲。「草阿埔」有浮萍大埤塘,附近養鴨的媽媽們都來撈浮萍,我們可以挖土塊「焢窰」烤蕃薯、天晴風大時放風箏,哥哥常掘土堆沙拿著長長的竹竿玩「撐桿跳」……,走遠些可以去找住在「下林仔」的作穡的二姨,二姨家有埤塘可釣魚、田內可摘菜,有時二姨還會給我們幾毛錢的零花,那真是純真年代簡單的幸福。草仔埔離運河不遠,當時的台南還是海港城市,台美還未斷交,在草仔埔邊角有幾間木搭矮厝,賣拆船美軍舊貨。草仔埔上躺著從運河運過來碩大的木杉,有些小孩會撥開樹皮撿回家,當成燃料。附近也有賣賽鳥飼料店家,躺在柔軟的草仔埔上,常見到漫天飛舞的賽鴿,那時天地很寬廣,世界很大。時光荏苒,滄海已失,草仔埔成了一座大公園,「水萍塭」公園成了附近休閒地,永華路頂進駐百貨公司,幾家五星級飯店,五期內高樓林立……阿嬤說的「五鬼坐命」已消失無縱,儼然成為蛋黃區。六十年轉眼如煙,人生一回頭,陪伴著我長大,在生命中緊緊牽繫著的阿嬤、外婆、父親都在歲月中凋零,愛我們的二姨,也因金華路的出現後,驟然間農地成為大馬路,坐擁巨大的財富後,從此行蹤成謎。水萍塭公園旁的永華路,有排行道樹是黃花風鈴木,但幾年前颱風傾倒後,縱然扶正後看來也壯碩高大,但從此金黃的風鈴木不知何故未曾開花,春天來臨時燦爛的黃花就像失蹤的二姨,悵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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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貓頭鷹趕鳳凰

■張之傑惠施是莊子的好朋友,他學問很好,莊子稱讚他「其書五車」,這就是成語「學富五車」的由來。惠施研究名學(相當於邏輯),喜歡推理,莊子是道家人物,主張自然自在。莊子在著作中經常提到惠施,可見兩人的交情非比尋常。惠施學而優則仕,當上魏國宰相。莊子聽說惠施發達了,就前往魏國探視老友。到了魏國國都大梁,發現宰相府門禁森嚴,出入都有兵丁保護,要見宰相談何容易!莊子閒雲野鶴慣了,暫時打消探視老友的念頭,在大梁一帶遊歷。這時有人對惠施說,莊子到了魏國,惠施很高興,他也很想見到老友。但這人卻進一步說:「聽說魏王請他來的,要取代您的相位呢!您得想個辦法啊!」惠施大吃一驚,但轉念一想,自己和莊子交情深厚,只要找到莊子,就一定可以勸退他,於是派出心腹,四下尋找莊子,找了三天三夜。莊子聽說惠施要找他,就主動去見惠施,老友見面,難免互道離情,惠施很快地就說出心裡話,勸莊子不要搶他的位子。莊子哈哈大笑,對惠施說:「你放心吧!我說個故事給你聽。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甘泉)不飲。有隻貓頭鷹得了隻死老鼠,寶貴得不得了,看到鳳凰飛過,生怕搶牠的食物,就抬起頭來,大聲地趕牠。如今你是不是為了相位而趕我呢?」惠施聽了很不好意思,不過他知道老友無意搶他的位子,也就心安了。這是一則著名的寓言,載《莊子》秋水篇。莊子自比鳳凰,把惠施比作貓頭鷹,把相位比作死老鼠。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哪會看中貓頭鷹的死老鼠!比喻得辛辣極了。惠施是位著名學者,又是莊子的老朋友,難道不知道莊子視富貴如敝屣的個性?只因一朝得志,名利蒙蔽了智慧,結果被奚落了一頓不說,還被寫進書中,多麼不值得啊!事實上,像莊子那麼超脫的人畢竟不多,換成一般人,能不把相位(相當於行政院長)看在眼裡嗎?為了選個里長、鄉長,都爭得破頭血出,更不要說是行政院長了。我們常聽朋友說,他如何、如何不重名利,其實都是假設語氣,當他真的擁有名利,可能就不這麼說了。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看到船隻在江上穿梭,就對身邊的大臣說:「你們說說看,船上的人為什麼奔波?」大臣說不知道,乾隆皇帝告訴他們,為的只是兩個字──名利。可不是,一般小民或許能夠看破「名」,但看不破「利」;對上層人士來說,或許可以看破「利」,但看不破「名」。名利是生命的動力,就像汽車需要動力一樣,藉著名利驅動,人類才會努力更努力,社會才會進步更進步。因此,追求名利並不是壞事,但過份了,就不是好事。人是社會動物,一言一行都會影響到別人,把名利看得太重,就會患得患失,即使不致傷人,也會惹人生厭。在職場上,有人得個一官半職,就活得戰戰兢兢,生怕失去現有的一切。新來的同事能力強,學歷高,上司對他讚不絕口,一股恐懼感油然而生:「千萬不能讓他(她)取代我的位子啊!」上司對您的工作批評了幾句,心裡就七上八下:「我的位子是否要被換掉了!」整天岌岌可危,日子能舒坦嗎?俗語說,心情寫在臉上,心中遮滿了烏雲,同事會喜歡他(她)嗎?我們在職場上奮鬥,當然希望受到賞識,從同儕中脫穎而出。但耶穌的門徒保羅說過:「人人賽跑,只有一個第一。」能步步高陞固然可喜,如因故向隅,也要處之泰然。職場上的競爭如同運動場上的競賽,只要已經盡力,能否勝出就不必過於計較了。當然了,職場畢竟和運動場不同,運動場上較能客觀地比出高下,職場上含有太多變動因素。漢朝的李廣,號稱飛將軍,一生戰功彪炳,只因運氣不佳,一生沒能封侯。他駐守時,匈奴懾於他的威名,遠避著他;他出征時,又迷失了道路,找不到匈奴。後世有很多詩人為他惋惜,將李廣的未能封侯,視為世間莫大遺憾。飛將軍李廣的際遇並非特例,職場上的競爭,從來就有太多不可掌控因素。明白了這一點,您就不會提出一連串問號:怎麼陞了他(她)?怎麼不陞我?為什麼?為什麼?如果您會提出類似的問號,而又不能正面面對,那麼您就得在「社會大學」中多磨練、磨練了。人生是個不斷學習的過程,當您發現,不會有人搶您的位子,也不覺得自己被放錯了位子,那時,莊子筆下的貓頭鷹意象已遠您而去,只覺得乾坤朗朗,心中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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