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午覺

■李文靜下午四點二十一分,鄰居家的貓正在窗台上午睡,側著身體,手腳柔軟地交疊著,頭往胸腹的方向埋,耳尖偶爾會靈敏地抽動。能在這樣暴露的地方安穩睡覺,真好。有貓咪在午睡的日子,讓我感覺安定,一種潛藏的生機。最近早晨起床,我都特別留意喉嚨狀態。與病毒共存的日子,我要確保它是一口濕潤的水井,杜絕乾澀的季節。而今早起來,卻覺得頭像灌了水的氣球一樣重,絲毫沒有飽眠一晚的精神。喉頭也感覺乾燥,像有小石子在摩擦。喉嚨雖然一句話都沒說,卻用這樣細膩的方式告訴我它感覺不適。於是不斷喝鹽水及熱水,最後還是為了以防萬一而吃了兩顆感冒藥,比起為了不適的身體,這藥更像是為了不安的心而服用。貓咪的掌搭在窗花上,繼續歪七扭八地睡著。 午餐比平日吃得更多,因為知道那可以轉化為身體運作的能量。一次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工作細胞》,知道體內的各種細胞每日都努力地支撐著身體,忽然覺得好感動,一定要好好善待自己的身體才可以。挺著鼓脹的肚子,在床上看了一會書,村上春樹正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如何跑步與寫小說。看人跑步和寫字都是催眠的,於是還沒讀完一個章節就睡著了。睡前還思考著一個問題:多餘的自尊心對創作有害。有時候作品接收到不同人的意見,現階段的我竟然自以為「前輩」地篩選起那些意見來,哪些值得吸納,哪些讓人不屑。這真是可怕的想法。我忽然想到,若初初開始寫詩的我,以其靈敏的心向現在的自己提了一個意見,我會怎麼回覆:「你這個詩都寫不好的傢伙,憑什麼在這裡指指點點。」 面對年少的自己,我不可能說這些苛刻的話。再說寫者和讀者的眼光不同,不應以對方的寫作論斷其閱讀水平。這樣一想,就得出了不能以人廢言的老套結論。同時,我有時候難免是自尊心過於強烈,那就像不討喜的厚重皮繭,如果不時常磨耗,絕對有害。寫作又讓我明白了自己一點。我慶幸年少的自己,在入睡前及時跑出來敲了我的頭一下。睡醒後便覺得精神多了,出了一身薄薄的汗,把剛剛沒看完的章節在午後陽光下讀完。此時貓咪醒過來,飛到墻外水管上的珠頸斑鳩吸引了他的注意,獵物的飛行方向正狩獵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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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篩子

■紫水晶患了異位性皮膚炎的她,心情很是低落,看著那坑坑巴巴令她夜不成眠,滿布紅疹與疤痕的皮膚,她又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埋怨這突如其來的皮膚炎深深地影響了她的工作、社交與身心靈。她的朋友則在一旁安慰道:「妳就趁此機會好好觀察妳的那些朋友、同事、追求者,看看他們究竟是真關心,還是真害怕,又有哪些人趁著妳這病,在那興風作浪,亂嚼舌根,藉題發揮的嘛。」她的朋友喝了口茶後又道:「說不定過幾個禮拜妳痊癒了,妳還會感謝這病像篩子一樣,幫妳把妳身邊那些虛情假意、虛有其表的人好好過濾一番呢,機會難得,妳可要好好把握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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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排隊

■簡玲雲朵棉花糖的行列自遠處齊步走來,為了尋找牧羊人草皮,我緊緊排隊在末端。領頭的灰羊後面排列一群羊,河一樣長的隊伍等待入山的藍調,天空聚落排隊飛雁排隊蝴蝶排隊,雪花排隊飄落,草原的迴聲排隊,樹線條花形狀排隊;攀高排隊轉彎排隊吃草排隊喝水排隊,偶有羊隻插隊,絮絮叨叨的疊詞排隊,風風雨雨的聲律也排隊而來。潛規則的草坡,灰羊跳過柵欄羊群跳過,他眺望彩霞他們遠觀天邊,他簡單說話他們明潔應答,他大聲呼喚他們和聲,他走北方他們順遂北方,灰羊騷動羊群也騷動。春光千瘡百孔的某日,排隊的羊群一隻隻墜落斷崖,現在,我在最前端了,頓時,乾淨的前景暗黑逼視,我迷昧勃起的身體充滿恐懼,一隻失明的羊,在文明列隊裡,逐漸走遠,無法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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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他們才緩慢起身

■徐望雲爭吵不斷的餐桌兩邊一方說伏特加乃頂級名釀一方堅持薩洛配紅湯舉世無雙酒足飯飽後,他們才緩慢起身 回到蓄勢已久的會議桌一方開列撤軍五條件一方堅持必須無條件戲碼演完了,他們才緩慢起身 回到無言的餐桌,繼續迎戰滿桌佳餚……但薩洛涼了唯伏特加夠熱,勁道夠強酒足飯飽後,他們才緩慢起身 回到冷漠的會議桌,而夜深了鐘擺睡了,代表們真的累了只有聲明醒著,還鏗鏘有力一字一句都有遠方炮火相呼應 配合出鏡是坍倒的大樓焦黑的民居……背景畫面則是屍橫遍野,倉惶逃離的人群與病床上駭然無助的眼神 戲碼演完了,他們才緩慢起身 *薩洛(cano)是烏克蘭的傳統食物,主要由豬的肥肉部份醃製而成,很像臘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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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病霧流離

■高澄天病霧流離盞盞街燈依次滅熄天空滿布蓄勢待發的雨雲宣戰盆地 等果陀或等滂沱五指山下抑壓野性的獼猴百年日落、萬家燈火我哀感頑艷中漫遊拒絕所有色厲內荏的承諾自成,一孤國 律法冷酷理智困窒呼吸日常生活由秩序與規則共構但又有誰不為失序與瘋狂引頸? 邊境某支從母姓的末裔追趕流星棄神如敝屣一雙雙燦亮眼睛汙泥裡見夢般至潔花蒂 霧裡來去懸浮的蒸餾的心環繞觸不到的水氣泛潮呼吸歡慶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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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共享時代

■王岫這年代,提倡共享。共享單車是都會中,最早提倡的共享觀念,據說發源於巴黎,最近幾年,在台灣也盛行起來;台北或新北市,稱之為Ubike;現在幾乎每條街道都看得到這黃色的單車在奔馳。人們不用每人都擁有自己的腳踏車,只要用悠遊卡一刷,便可借到路邊Ubike區停靠的單車,然後騎到你要去的地方,那附近也有Ubike停靠站,你停好車,再刷個卡,扣點錢,拍拍手,就可走了。那地方,會有其他人借走這單車,換句話說,別人與你共享這單車。台北、新北因為捷運路線多,現在許多人靠著Ubike接駁,騎到捷運站,再轉搭捷運上下班,減少一些汽、機車的利用。台北市主幹線也大都有寬闊的人行道,而且開闢有自行車專用道,這也使得騎Ubike的人更加方便了。自從有Ubike後,連台大校園也都設站了,昔日看到到處是私人腳踏車亂停,或畢業後還丟棄在校園內的現象已大為減少了,這是共享單車的好處。其實,不僅是台北,我個人覺得像台南這種還未有捷運的觀光老城市,對外地來的觀光客,也須要有普及的共享單車,好悠遊騎乘。我幾年前到台南,因台南人習慣自騎機車或開車,公車路線不多,我日間參觀文學館或夜間訪友,走路走個累死,覺得如果有ubkie多好。幸好,現在台南也有T-bike了。除了單車,圖書也可以共享,這是所謂 : 『小小免費圖書館』(Little Free Library),歐美社區很盛行,他們在某些公共地方,設置圖書箱,或利用廢棄的電話亭,放置一些圖書,民眾可拿家中看過的圖書,來捐贈或交換圖書回去看。台灣各圖書館也曾推廣這種圖書共享的圖書交換箱。有一年,某民間單位,還推廣在公園等設立「書席」,這也都是共享制度;可惜,自由取用的圖書,經常有去無回;圖書共享制度,在台灣可算不太成功。現在社區還有一種共享福利制度,就是老人共餐。老人家,特別是孤獨或弱勢老人,不必每餐煮飯,由里長在里民活動中心,請人烹煮午餐,老人們一起到那裡共桌吃飯,一餐通常只要30元到60元之間的銅板價。老人們既可以便宜的價錢吃午餐,又可為午餐出來走動一番,或與其他老人聊聚一下,是非常好的一種共享制度。有次我便在植物園,看到以前機關的一位退休工友,走過植物園,到附近的活動中心去吃老人共餐,他說,吃飯前走一段路很好呀!對價錢也覺得很便宜。這種由公家補助一點經費的老人共餐,許多鄰里辦得很成功,但近兩年來,由於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共餐受到影響,許多里鄰都暫時停止辦理了,未免是老人們的一個遺憾。最近,我又看到另一種共享方式。日昨走出書房巷口後,竟發現某連鎖炸雞店門口,有個「共享雨傘」的設置,據其說明,台北多雨,一場雨,超商可賣出2.8萬把百元廉價透明傘。某企業為了淘汰這種用後即拋棄的行為,為台北打造「無塑」社會,而設置了這樣叫「fun傘」──留情不留傘的「共享雨傘」裝置,據說台北已有一千個據點。好奇之餘,我也上網查看,原來欲借傘,要先掃描傘上的QRCode,加入line,每次借要20元。如何還傘、20元會不會退還?沒講清楚,但大概又是一種電商行為機制了。花20元借傘,即使比百元透明傘便宜了80元,但加入line,已使你的個資賣給經營者,所以,我對共享雨傘的浪漫情懷想像,不禁低落下來,還是寧可在背包中,裝著一把自己的摺疊傘。不管共騎單車、共用圖書,共享餐食或共用雨傘,在地球暖化且能源日漸耗損的環境下,各種共享制度或方式,可能都是我們這個世代人,應該去嘗試的,即使不完美或不成功,也可繼續再開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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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窗框

■王信益那是你從一個多陽的南方遞給我的。在這樣雨勢稍停的春天午後,我拿起黑鐵釉瓷杯,替大面落地窗前的蘆薈澆水。我總是疏於照顧久久才澆一次水,就像久久才想起你,但一直記得你喜歡一切綠色的物事── 曾與你談及〈蘆葦地帶〉末句的──你說要我試著去感受,先從親近甚至無生命也可以,我不會提及那使我慚愧的字眼。像是地獄的魅影也曾見過海,浪花卻難以體感眼裡復述的都是前朝的荒沙你是海一般的孩子,一隻海洋生物的玩偶,你總擁著,當我在憂鬱的冷缸裡嘔出黑色的泡沫你召喚它們的洋流,實則召喚自己 我害怕睡前的黑暗,你唸的故事我都忘了,只記得你孩子般的音節。你是透明的窗是苦難過後──仍然純粹的孩子你說喜歡窗,常常一個人定靜看一整個下午。我的房間於你而言實則幸福的天堂,但我總在地獄的門前召喚黑霧的咒語自囚於己。你以海的耐心傾聽我的躁動,偏執的重鐵我僅有,反覆反芻著鏽跡斑斑。窗框於你而言會是什麼 如何能這樣定靜看一下午,你看見的會是宇宙的無垠嗎。雨勢又在我的落地窗前橫流了,我的窗框是空心的黑鐵,上頭積滿塵埃。外頭冰冷房裡:暴烈的篝火,浴室是整年的冰河與骸骨:「恐貓宿霧水牛群」你曾問我內裡的毀滅感,我避重就輕,如何定義自毀感像是命名一株植物,如何你能這樣悉心照料一株劇毒的植物 春天的午後,東部傾斜的雨──透明的風箏線──我看見孩童奔跑在海洋的庭院,心懷藍色的湧動,天空會不會也是宇宙的窗框。等一個窗明几淨的早晨我要定靜看著天空直到星星吹起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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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需要的其實並不多

■陳偉哲我需要的是天空能降下大雨給日益病痛的河流解渴替魚蝦造水路他們不會四處流浪但川流養活了它們的家園 我需要的或許跟建築業相關屋頂釘住貧民區的四壁刮風大雨像是穿上一層塑料包書紙的屋嘈雜唯有止步門外給青蛙奏響它們晌午快要午睡的呱呱主打曲 我需要的其實並不多詩舖有床單揉一揉麻痺的身體陽光曬得太多僵硬的死細胞固執遍地賴著不走像乾癟的夢碎烏髮間散漫皮屑只要淋淋雨腦海就會升起一艘船的晨起再次涉海穿透並不需要的物件比如失戀的手和壁癌四起的避風港弄垮了完美主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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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有時候,我們活得很累

■綠喵雲憋得越久,臉色越是難看,雨就哭得越凶。 機車懼怕她。一面澆熄熱情,一面擔心風溼犯來。喘了幾口大氣,呼吸就是上不來。天邊那一臉陰沉,彷彿盤算著為難,我無措地推推機車軀體。沉睡的關節終於幽幽轉醒,於是我整頓,亂了隊形的思緒。 貓狗受囚於街廊,管束,眼睛穿梭雨縫。雨衣飄忽鬱色,翻飛上路。鞋襪怨聲載道,學不了游泳,沒頂,溺水卻淹不死。溼透的人形一心朝拜,家的乾燥;想像吹風機喊熱,孤冷,拒絕溼答答的靈魂,進門。 小心翼翼游了回來。鎖在門外的雨喧譁得沒完沒了。進了家,扭開電視,鎖在畫面的數字不斷追加,追到畫面外。洗了手,脫下口罩,脫不去的,是口罩藍染上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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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洗

■高澄天霧夜濃重霜珠枕於葉緣將落未落我難得晨起蓮蓬頭嘩嘩沖洗年華昨日每句嘆息,明日等待汙泥 不想再把神經繃到最緊每枝離弦的箭都未曾預期自己會去得那麼快彷彿急於死去讓身體遺忘紀律對傷害不動一點點感情,只依然留下足印 天空自顧自蔚藍靜默遊雲無目地飄盪學會武裝自己、對陣寂寞漸漸不再吞敗仗了漸漸老去 人聲雜沓中,你認得他有的笑容難忘而有的記憶,使人笑不出來大概不是真正渴望自由?愈綑縛,愈焦灼要或不要永遠難以自圓其說 電梯暫停中如果理想那一樓是餘生再到不了的彼方我會收妥行囊,築自己的國裡面有無數的夢但沒有爭戰,沒有怨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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