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老爹下南洋

■徐瑩琦 我七歲時,父親出國工作,當時正值台灣經濟起飛,許多專業技術人員外派協助落後國家的農工以及各項基礎建設。在中油探勘處工作的父親,被公司外派菲律賓呂宋島參與兩國合作探勘石油的計畫。 離家前,媽媽帶著我們姐妹一同錄音,她特別選了一首「夢裏相思」,也讓我們對爸爸說一段話,當他想念我們時,這錄音帶好似家人伴在他身旁。父親外派的兩年,媽媽只要知道有人要到菲律賓出差,就拉著我們一起錄音,請託他們轉交我們的聲音。 老爸不在家,當年的我毫不在意,反而因為經常可以吃到他托人帶回來的當地土產「芒果乾」感到開心,四十年多前,那可是了不得的奢華零食,況且老爸兇巴巴,誰稀罕他在家。我娘當然不那麼想,她必須獨自照顧四個年歲相差無幾的幼子,辛苦可想而知,娘說過好幾次,有一回,四個孩子都生病了,半夜高燒,她焦急地整夜無法闔眼,在床邊幫我們輪流替換額頭上的冰毛巾。 關於父親出國,我只剩錄音帶和芒果乾的記憶。這兩年,與老父親閒聊時才得知許多趣聞。   老爸說,入境通關檢查時,海關人員看上他行李中的菸酒,問也不問直接拿走,他立刻取回,海關猶堂而皇之繼續索賄,性格強悍的老爸,天不怕地不怕,用一口破英文大吼:「My country call me help your country. I don’t pay you.」說完,瞋目怒視,讓索賄者不敢再有任何舉動,拉著行李箱轉身離去。「爸,你膽子未免太大了吧?」只見老爹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像個頑童,對我說:「怎樣?我很厲害吧!」 他繼續回憶道:「某個晚上,鑽井機械故障,當時司機下班了,我於是開車載著焊工摸黑上山。」「等等,老爸,你有駕照嗎?」記得小時候,父親不知從何處開回一輛車,那回差點兒撞上後院矮牆。他嫌我大驚小怪,表示自己開過堆高機,都差不多啦。 順利排除故障後,下山途中,車子突然剎車失靈,山路狹隘,一側又是懸崖,眼見車速愈來愈快,那名焊工緊緊抓住把手,嚇得不斷尖叫「完蛋了,死定了」。 「那...後來呢?」 「我一面安撫焊工,一面提心吊膽地繼續開,看見不遠處有一間平房,想說或許可藉由房舍讓車停下,卻擔心會撞死屋內的人,只好作罷,就在無技可施時,前方竟出現一大片香蕉林,趕緊叫焊工坐穩,毫不遲疑地將車衝進香蕉林。」我好奇:「那輛車應該撞爛了吧?你們有受傷嗎?」 「除了撞斷幾株香蕉樹,很神奇地,車倒沒多大損壞,人也沒事,只是兩人嚇得全身癱軟,那個焊工一臉灰白,雙唇顫抖,說不出話,久久無力打開車門。」 父親在菲律賓危險的故事還不止一椿。有一回,他在馬尼拉的街道上,發覺有兩個男人尾隨,形跡可疑,因為當地治安不良,持刀搶劫時有所聞,他心生警惕。我問:「你怎麼知道人家在跟蹤?我看你在菲律賓時的照片,都是邋裡邋遢的模樣,應該不會引人覬覦才是。」老爸不介意我的調侃:「所以啊,我特意拐進暗巷,那兩人果真跟著我走入巷弄,繼續與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然後,我出其不意地停下,轉身,雙手擺出手刀,站穩三七步,面對他們。」當時李小龍的功夫電影風靡全球,外國人都認為華人是深懷絕技的武術高手,那兩人看見架勢十足的父親,嚇一大跳,老爸恫嚇他們:「兩個一起上,還是一個一個來,隨便你們。」兩人聞之滿臉驚恐,忙不迭地表示這完全是一場誤會,然後鼠竄而逃。 聽到這兒,讓我驚異不已,父親所描述的完全是電影情節,萬一運氣不好,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老爹還有一次化險為夷的經驗。某次司機載他出門辦事,途中發生車禍,撞死一隻狗,村莊裏的人馬上圍了過來,不肯放行。司機出去理論,卻被人拿刀架著脖子,坐在後座的父親打開車門想趁亂溜走,然而對方人數眾多,將他攔截下來,只好硬著頭皮面對,有個年輕人持刀朝他一刺,他閃躲後同時側身一手推開,年輕人二度攻擊,父親再次順勢用力推開他,並擺出中國功夫架勢,瞪大雙眼吆喝:「You come. One more. You die.」對方不敢再輕舉妄動。父親不解為何撞死一條狗會引起那麼大的騷動?那人表示司機撞死他家的母狗,小狗沒法活了。於是父親跟隨他回家,果真一窩狗仔嗷嗚,立即掏出一百披索讓主人買牛奶餵養小狗,化解這場糾紛。從此,徐先生在那個村莊一夕成名,人們看到他總豎起大姆指:「Mr. Hsu, Chinese kung fu very good.」 年逾八十的父親憶起往事,雙目炯亮,神采奕奕,洋洋自得,那一刻,我看到了四十多年前那位離鄉打拼的青年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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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有空就回去看看

■宋玉澄 你輕撫著母親,心中暗念著佛號,聽不見也看不到身旁──另一個忙亂世界;母親平靜地躺在急診室的擔架床上,一如往昔母親的閑靜安穩與寡言。 突然,一個寒顫襲來,不是冷氣開的太強,是母親的體溫驟降,你下意識地抽開撫摸著母親身體的右手;世界又回到了現實。你的目光掃到一位坐在急診室邊角的黑沙發上的高齡男子,身形晃動、嚎啕大哭,幾位志工如醫護人員緊急地圍攏過去。 你仍站在母親身旁,不動,心中卻有股異樣感覺漾起: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該來的終於來了。那哭聲那身影,是來自陌生又熟悉的父親。他的頓足哭號,是悔恨是懺悔,但一切都來的太晚了;你想起母親常對你說的話,人不可以長久作威享福,會有報應啊! 自有記憶以來,父親不僅是父親,更鮮明的角色是暴君,經常如火山爆發般的欺凌壓役驅趕著他的家人。18歲,在母親的鼓勵下離家。媽媽說外面的風雨再大,也比家中要好。 你把簡單的行囊放下,抱住媽媽,問:「你怎麼辦?」 「早習慣了!」媽媽眼中無神地回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應是那個20年代婦女逆來順受的本性。不,你心中地回響是瘦小的媽媽,為妻如水,但為母則挺立如山,在無法平息父親隨時的爆怒與陰霾情緒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為子女另尋一片晴空。 媽媽走了,走的突然。走的山崩。走的家散。彷彿夷為平地的家,地址仍在,屋舍仍存,卻空洞的只剩下父親,一位愈來愈老的父親,一位已沒有脾氣的父親,一位半失智的老人;一位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輪椅上的多病老人;及一位外籍看護。 你回家,常常呆望著這位長年插著鼻胃管的老人。為什麼這一生,給你摯愛的的媽媽及這個家,帶來的不是歡樂、穩定與溫馨,而是無盡的折磨、懼怕與逃離。傷害你人,是你的至親;你沒有敬,只有怕,甚至連僅存的愛也稀釋淡薄如煙;你一直以為如此。 然而,你仍常常為他枯瘦病痛的身體感到擔心與悲傷,想到他的餘日不多,往往不自覺地流下眼淚。或許,你知道他是你在這世間僅存的最後一位尊親長輩,你的血液中仍無法逃避地流著他的血脈。有空,就回去看看、陪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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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軟法女友

■邱逸華 曾經是長棍情人 固執如裸麥 剖開內在的孔洞 要對手咀嚼拗口的愛情 不許對白含糖 擁抱,拒絕牛油潤滑   而今 委屈只要添蜜 便快速發酵柔軟的情話 出爐——奶香撲鼻 接著縱切自己 依序填入他超支的肉、欠缺的蔬 實踐,她理想的慾望營養學   失去嚼勁以後 她還是不明白 愛情烤得如此金黃 冷卻仍跟發胖一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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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複音

■林榮淑 時光之河回流 記憶岩石 一支 時間刨光尖細銼刀 黑夜屠城 白日失竊顏色味道 時光山石開挖 選擇性失憶 一本 歲月磨硍手札 裝幀書冊喑啞脫頁 山川瀑布溪河改道 也許,走完用所有犧牲砌成雲梯 也未能抵達彼岸 也許,泅過用所有愛戀滋補的大洋 也不能攀登理想 也許,用盡所有標點符號包抄的地球 也未能贏得圓滿散戲的句號 釣竿掛著躊躇滿志釣餌 彼時想的是魚蝦滿行囊 釣上來的可能是淤泥 撈捕上岸的全是垃圾 或是空無一物 或另有其他 意外 一絲微風 一抹淡雲 一道氣若游絲閃電 奄奄一息浮游,蟲豸 飛禽走獸 或看,聽 觸,舔,聞到了 日子裡除了幽黑 還有別的色譜 生命中除了冬天 還有其他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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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肉桂粉

■周盈君 這個冬天深受肉桂粉的照顧。紅茶裡頭撒點它,或者芝麻粉摻些杏仁粉,加些許麥片,最後紅棕色的肉桂粉遍灑,一杯溫熱的飲品令人暖和,覺得深受照拂。 記得很久以前在冬日旅行一座異國小鎮,天色已暗,距離火車站還有一大段路,商店都已闔眼,風強勁,月光蕭索,如果冬日一個旅人,必然覺得畏懼,因為彷彿被丟入未開發的蒙昧中。那時候的自己已然無法欣賞這「原始風光」,時常擔憂黑夜中竄出危及安全的突發事件。幸好遠方有一座咖啡店,裡頭燈燭散發橘黃的溫暖,它像濁浪中使人攀扶的叢木,我們推門光臨。 店內無人,相當安靜,我們擇桌而坐,服務生白襯衫黑褲,相當稱職且禮貌地遞上菜單,我省識其中品項,沒有一個能夠識別,文字的隔閡讓我如墮霧中,但這並不降低旅行的興味,因為這樣的不按牌理才顯得有趣,且能接住突如其來的驚喜,何況我在黑夜裡行走多時,這裡的溫暖讓我安心。 點起餐,隨便指,我們想著趕路要緊,畢竟也快晚上八點,這國家在晚間八點就是收工的時刻,無論多忙都得雁字歸巢,可見與此咖啡店相逢是多麼難得。當下決定一杯熱飲暖暖胃。 端上來是我愛的黑咖啡,但些許味道令我感到陌生,有如不速之客,闖進我的嗅覺。小啜一口,那味道嗆了些,還有辣的還擊,我於是罷喝,實在是無法忍受那樣的奇形怪貌。 後來才知道那是肉桂作亂,而我也從那次開始便和肉桂絕緣。 直到去年夏天在連鎖咖啡店裡,不知怎地興起加入肉桂粉嘗試的念頭,黑咖啡裡再度漂浮紅棕色的暖身聖品,輕輕品啜,覺得滋味相當動人美妙,突然間有種知交相逢的感受,從此我便為了那肉桂粉頻上連鎖咖啡店。但好日子在假期過後結束,投入忙碌的生活中,久之,就把那份感覺拋諸腦後。 直到有天和同事到百貨公司買中餐,她推薦用水潤餅夾肉的特別料理,我在這城市看過賣水潤餅的小攤販,卻從沒品嘗過,不知那為何物,今日一見,原來是扁平圓形狀,手掌大,厚度大概如紅豆餅對半折,同事說,那是這座城市的名產。 我沒有買,倒是她買了一份,還大方與我分享一口,我吃著,隱約那甜甜又絕妙的,不知如何形容的好感再次襲上心頭,終又被俘擄,肉桂一時之間重返我的口袋名單,思量哪天要將它收歸己有。 前陣子起冷風,冬雨陣陣,整座城市溼答答,可能日前炙熱的天氣過久,忘了四季還有冬天的可能,於是一旦冷起來,那風就像得了好處的投機者,處處往我毛衣的縫隙鑽營,時而又襲擊頸項,早上還陰天,偶然光耀鑽出雲翳,但傍晚開始冷鋒反擊,佔了上風,有時縮頸舉白旗,還是無法說服它放下殘忍,而那冷刺的感覺像刀鋒般砍斲肌骨,總使我厭世與畏懼。 朋友傳來保暖的飲品配方,奶茶加薑粉,或肉桂輔之。我一見有肉桂粉,便欣喜,非常想讓它為我點盞如異國的小店裡那溫暖的燈燭。於是到南北雜貨行詢問,但價格相當懸殊,有的一斤一百八十元,有的一小包五十元,有的二十公克四十五元。 我因為第一次買,價格眾說紛紜,且獨居,一斤得多久能完食,於是向老闆說讓我思考幾日再決定。然而有回下班回家,止不住肉桂的倩影在心底浮動,決定採買,路經中藥行便轉進去問問,因為肉桂亦是藥引。 老闆開了個天價給我,並且說肉桂有等級之分,不同等級價格不一。我不懂,但無心斟酌,當下被肉桂迷幻,雙眼被她遮掩,心性為之沉迷,而饕餮在心裏作祟,於是當下決定先買一百元。 老闆打開裝著肉桂粉的容器,那香氣如同久拘多時的雀鳥,彷彿見光,彷彿獲得自由似的,衝飛而出,我不禁脫口而出:好香阿。那樣的美物令我充滿喜悅。   買回家,我添加在無糖杏仁粉、芝麻粉,或著燕麥下肚,那份被安放掌心,溫柔撫恤的暖立即襲上心頭。有時貪吃過頭,加太多,粉末便用精彩的辣感折磨我的舌與喉,但我無悔,我只想對肉桂粉說,我愛妳過頭了,無法克制這樣的渴望。 此後我又嘗試其他店家販賣的肉桂粉,有的不辣,還泛起甜味,有的溫馴如羊,細膩地安撫我味覺上的挑剔,它們各自不同的性情讓我想及其故鄉、氣候以及摘植者照顧的點點滴滴,我深信不同的地域造就各異品種,各展風貌,而這就是大千世界讓我探索無窮,好奇心始終滿分的原因。 有時覺得活著也挺好的,因為大自然有其肅殺的面孔,讓人心生恐慌,如那夜在小鎮徒步的不安,但天地也安放許多美物,只要你留意,它都將散發其魅力陪侍人的左右。有時看到自然運行各安其位,有如八卦的黑與白,一切二面,卻又彼此迴旋交融,黑中有白,白裡滲黑,便覺世間定理如此,早該看透,且隨遇而安。 但是人畢竟是人,情慾關頭,看透的人在少數,我也是參不透,所以持續乘風破浪,幸未被捲走,也幸好大自然允諾我,折磨身心為的是造就一個堅強的人格,而後拯救柔弱者,至於安頓一切,也當仰賴自然伸出援手,否則怎能平安順遂走到今日呢。   感謝肉桂粉陪我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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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夜曲─給湛

■談炯程 隔著口罩,這用告別測定的伊甸園 正塗抹我們。天婦羅是江水的卷髮棒, 燈芯絨懸墜在八月的真空:貨輪, 那些仰泳的復活節收攏於你嘴唇的 燠熱,昏迷的蛋清般發白,你的雀斑 有星雲的平衡感,來疏竣我,是 刨刀片支吾著土豆絲裏菱形的潮濕。 我的桌腳會離你更近些,我們依偎如 謎面與謎底,在上海站的肯德基, 微風吮著行道樹清澈的乳尖。那墩 啁啾與密林,砌在雨傾斜的智齒上。 你臂彎的島嶼在淺藍色的對跖中暈染, 你瞳仁的鴿子翕躍如振翅的水晶, 你頭髮的環線捷運抖擻著久已停運 的照明。那杯底以噪點澆鑄的空白格, 日夜,我漉濕指數的把手又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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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多出來的時光

■劉曉頤 作家唐諾的談書本領堪稱一絕,筆下經常引用和詮釋名著及已逝作家的精彩言說,那些出處何等美好,他的詮釋亦是如此美好。 在《閱讀的故事》中他提到,好友吳繼文曾對他說,希望有天讀到他多闡釋自己獨到的觀點,而非一再於書中重現波赫士、班雅明、普魯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等作家的身影。對此,唐諾表示,自己並不那麼看重去表現屬於他個人的「創見」,認為如果那些已逝作家所留下的文學遺產,遠遠地美好過自己所謂的創見,他更願意給予讀者美好。 這席話捻下來,很容易讓讀者把唐諾想像是個慈眉善目的作者——事實上他不無在文章中流露犀利批判的一面。只是,與其說他甘願俯首於那些已走入不朽的作家,更毋寧說,他想把不朽給予讀者——無論出於自己或其他作家的聲音。 在厚厚的《盡頭》一書中,唐諾繼續大談波赫士、班雅明、普魯斯特、馬奎斯、卡爾維諾,並以此書獲《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與臺灣金鼎獎,足見他的堅持確實惠予了讀者深刻的心靈迴響。對於沉浸於書中的世界,唐諾稱為「多出來的時光」,「我相信,那一刻因此而被叫喚出來,讓人以為置身其中的,就是這一截多出來的世界。」這段話深深打動我的心,一如他說: 「還會多看出來其中有某一道光,一種清澈溫和的微光,照亮開來我們心裡已遺忘或無知的一小塊黝黑,讓我們感覺自己原來並非如此單薄,以及,這麼不由自主。」 童偉格在《童話故事》中,有段話無形中呼應了唐諾: 「無論如何晦暗悲傷的悼亡書寫,與真正的死亡相比,仍是相對溫暖且光亮的。或許作為讀者,他是行走在溫暖的光照裡的。」 即便閱讀著最最令人不忍的悼亡書寫,讀者依然被書保護著,行走在溫暖、溫和的光照裡。在此,唐諾、童偉格指的都是閱讀,而在我心目中,還有一種多出來的時光,似夢非夢,濃稠於一般夢境的輪廓濃稠度,安靜如黑白畫片的沙沙粗質顆粒,沒有迂迴的情節,幾乎比日常生活還要澹泊,一如北野武電影中,慣見的一種緩慢、筆直的線性移動,散發一種恬適的靜謐與喜悅,溫柔恬靜的梅爾維爾之線貫穿其中——似德勒茲的逃逸線,又似波赫士那只由一條線所構成的迷宮。 多出來的時光,看似獨立於生老病死之外,然而,那些厄運真的就不存在了嗎?北野武電影中那派祥和的畫面,其實都潛藏著未來不知何時即將暴風雨般屆臨的不幸,彷彿一切是為了那些無法捉摸與招架的驟變而做著準備。有一天,他們,我們,都將更加明瞭這一刻的恬適是何等彌足珍貴。 多出來的時光裡,讓我們都簡簡單單,無念無求。 依稀我也曾在夢中,與看不清楚五官與臉部神情的人,走過河堤,站在一道頹牆前。隱約有細節,未曾用玫瑰鋼金線補過的細節,撐不起斷井殘垣卻撐起了我們。彷彿剛走出中古世紀的全景幻燈屋,那裡遺世獨立,僅僅偶有迷路的貓途經,而夢的鎢絲舊舊的,導不起我所憧憬的文明盛世電流,畫面一旋轉,就像有人推開木門,發出宛若天長地久的咿呀聲。正當我疑惑恍惚,他對我說: 「別憂,這是多出來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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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昏的天空

■王秀蘭 這些年以來,朋友看見光鮮亮麗、自信滿滿的妳,總會問:「當時怎麼走過來的?」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如今已幾度春秋,那親手栽種的記憶,如晚春時節的木棉花,柔柔淡淡,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俗話說:「年少夫妻老來伴。」先生的身體一向健朗,總認為等到孩子大了他退休了,倆個人就有足夠的自由歲月可以四處走走,過一個安逸的晚年,渠料因工作壓力過大,致使身體勞損,罹患惡疾而至藥石罔效。 先生罹癌期間,兩個孩子均在外地工作與求學,唯一陪伴身邊的是一隻養了12年的西施犬,卻毫無預警地因糖尿病引發多重器官衰竭先行離去,一個月後先生也不敵病魔猝逝。前後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妳歷經了讓人慟哭不已的生離死別,情緒像空巢敗絮,那無所不在的孤寂,是一種倖存者的孤單。「頻有哀禍,悲摧切割,不能自勝。」寫的不就是自己的心情嗎? 告別式結束後,兩個孩子回到職場與學校,空盪盪的家就只剩下了自己。妳關在家裡,許多天都不願出門,擔心別人看見妳憔悴的樣子,說一些安慰的話。女兒不放心,把妳接回了新竹同住,買了一台小筆電,教妳如何上網,替妳報名了美語補習班,讓妳打發白天過多無聊的時間。 然而,女兒貼心的關懷依然無法讓妳真正從苦痛中超脫出來,那種無以名狀的傷感,是空虛是厭世,它持續不斷地在內心翻騰,女兒時刻隨著妳的情緒起伏,過著不安的日子。 生命彷彿陷入了逃無可逃的網羅。妳離開人群,為自己造了一個繭,拒絕再看這世界一眼,卻又時刻在繭中掙扎著尋找出口,妳知道自己生病了,需要去看醫生。 一個春天的午後,妳獨自來到一間知名的精神科診所。 走進診間那幽黯的空間裡,一張張憂鬱的臉譜與似有若無的聲聲嘆息迎面而來,讓人怵然驚悚,一種無法呼吸的窒息感,讓心情瞬間盪到了谷底。精神恍惚的妳坐在診療椅上,自述病情,醫生說這是憂鬱症的徵兆,接下來他編織了許多美麗的願景餵哺妳絕望的眼神,讓妳忘記現實生活中四面楚歌的困境。領完藥,妳看了看藥袋上的警語:嗜睡、口乾舌燥、心跳增加、排便或排尿困難、頭暈等症狀。心想,這麼多副作用能吃嗎? 離開診所,妳神情懨懨地走在一條開滿了木棉花的紅磚道上,熾紅熱烈的木棉花,正烈烈揚揚地宣告春天來了,妳問天,春天是真的來了嗎?天空沈默不語。從樹隙裡望天,湛藍的天空被濃蔭遮蔽,已看不見燦爛的陽光,妳這才想起自己正走在一條不見天日的人生路上,樹葉在風裡窸窸窣窣,全是自己的心聲。 接下來的日子裡,妳整日昏昏沈沈,妳知道這是藥物的副作用,但不吃,日子過不下去。妳萬萬沒有想到,才捱過了半世的辛勞,竟在知命之年遭遇如此重大浩劫。家人的陪伴並不能使妳真正地從悲慟中超脫出來,妳的心情始終是孤單而自哀的。 一天,讀到聖經上的一段話:「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不禁痛哭失聲。妳把藥袋丟進了垃圾桶,告訴自己,要從滿目瘡痍的人生中站起來,志氣滿懷地走下去。 妳又回到教會,傾聽上帝的話語,在神的恩典裡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更在家人與朋友的鼓勵下回到學校重拾書本,利用三年的時間順利完成了中文研究所的學業,生命又活了過來。從先生罹癌到去世,短短十個月的時間,妳的心情可用「歷經滄桑」來形容,如今,多少遺憾與不捨,都在信仰與文字裡,撫慰了、消融了。 耶穌給了妳一對翅膀,讓妳破繭而出,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迦南之地。然而,回首來時路,眼淚還是涼涼地流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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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貓

■周盈君 睡前隨意翻閱一本書,寫貓。 大約說貓與狗不同,《創世紀》亞當的命名中,貓說她不加入,因為名字有魔力似緊箍咒,一旦喚起,就限制了人事物。貓並非狗,忠誠與她無關,但她是無情中的有情,不是絕情也非處處留情。 我把她想像成阿拉斯加尤皮克人的想法,當他們成功捕獵動物時,是那份對動物的敬意,被讀取了,動物就著誠懇的馨香,甘心走入他們的弓矢,走入他們的網羅。 因此我想,如果要擄獲一隻貓,應該也要奉以尊崇與景仰,不是對待偉人或下對上的位階性伺候,而是發自內心人與人禮貌性地應對祥諧,宛如原住民看待蟲魚鳥獸,彼此依靠彼此供養。 於是如果你用對方法,一隻貓會願意權變她的屬性,馴化為家貓,否則她會從窗櫺,趁著你睡眠之際偷溜而出,當然也可能再回返,也可能永不,而後者機率之高,尤甚。 因為根據那本小說,夏娃發現言語對亞當的溝通是無效時,她便放棄任何相處的可能性了,於是斷捨得兩不相欠;我猜測一隻貓也必然身陷過那樣的掙扎與過渡,她曾經極力的瞄叫想傳達什麼,但他總推說風雷之聲過於洶湧,或者他故意選擇掩耳,因此貓決心逃逸。 然而逃逸的時候天空還是暗黑的,腳步仍舊飄著,只是慢慢慢慢地就踏實起來了,久之,天邊也便亮起了白晝之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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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都江堰:挽起歷史長河的那一端

■程奇逢 在成都玩了幾天後,我就迫不及待要去慕名已久的都江堰。去之前,成都的朋友介紹我認識了都江堰技術學院美術設計系的劉老師。去一個地方玩,最好當地有朋友,玩起來常有意外的收穫,特別盡興。當然,沒有朋友,該去也得去。 劉老師帶我在當地的老街裡七轉八轉地走著,這不是旅行團大巴走的路線。古城的小街寬不足丈,有些坡度,它是隨山形水勢而修的。兩邊都是青瓦木板房,人們在門口悠閒自在地坐著,與對門鄰居,兩兩相對,說話打招呼都用不著起身。 漸漸有水聲入耳,越來越響,巷子也就走到了盡頭,到了水邊,眼前一下子開闊起來。岷江在都江堰分成內江與外江,靠近城市這邊是內江。在這裡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大河,河上高高的索橋,遠山林木蒼翠。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這就是一座大花園嘛,與「古代」「偉大工程」這些都江堰的標籤都沾不上邊。 我們繼續走,來到內外江交匯處的安瀾橋上,面對寬廣洶湧的岷江時,我突然感到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住,一下子不能動彈了。遠上白雲間的是邛峽山脈,岷江從兩山間的缺口奔騰而出,江水洶湧,波浪跳躍,向我迎面撲來,挾帶著一種威武的氣勢,令人敬畏。我知道它的來頭不小,從青藏高原,一路收集了各座雪山冰清玉潔之水,充沛豐富,也夾帶亂石雜草間的泥土,野莽厚重,然而就在腳下,它一下子改變了脾氣,變得溫順起來,變成剛剛走過的老街裡鄰人相互之間的問候聲。 劉老師向我講解「魚嘴」「飛沙堰」「寶瓶口」在岷江的分水、排沙、自動分流方面的功能,他一定時常帶朋友來參觀,講解得十分專業,而我幾乎沒有聽進去。我望著滾滾的江水,心中在想,都江堰2277年的資歷,是長城的前輩,也不遑多讓雅典的帕特農神廟,當它們都磚石剝落、圓柱塌屺,只把紀年的可考與歷史評價的不可靠留給後人,僵硬地立在那裡,矜持地向人們索取頌贊時,都江堰只是靜靜流淌,用千年不斷的清清水源灌溉著豐饒的成都平原。 李冰父子在這裡沒有修建一座水壩,他們遵循自然法則,對水順勢利導。放眼望去,沒有突兀之物,一切都藏在水中。就像李冰,歷史隱去他的身世,他的著作,卻永存他的豐功偉績。 太陽西沉,劉老師帶我去市中心,從這裡走過去也很近。1988年以前,這裡一直叫做灌縣。一個「灌」字,既親切,又懷有一種感恩的心情。現在這裡已變成現代化的都市,馬路寬闊,高樓林立,人群熙熙攘攘,很多國際品牌商店在這裡都可見到。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時空錯亂的感覺。都江堰一端挽起雪山下冰瑩的溪流,一端浸潤肥沃的千里田疇,一端響著戰國的金戈天馬,一端閃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光。古鎮,都市,風光秀麗的山水,舉世瞻仰的宏偉工程都在這裡交集。 這多麼奇妙! 你一定要去一次都江堰。 ■王鼎鈞 多少年來,常聽見有學問的人說,月球上沒有生物,因為月球上沒有水,火星上可能有生物,因為火星上有水。這句話在我的耳朵裡,發音最重的一個字是「水」。水,多麼尋常的一種東西,生命怎麼會從它那裡來? 另一些有學問的人說,遠古時期,人類分別組成許多部落,有些部落不停的遷徙,就是為了找水,某一個部落悄悄的消失了,就是因為找不到水,集體渴死了!聽來毛骨悚然,慶幸我們漢民族找到了黃河。 我們稱黃河為母親河,請恕直言,這個母親並不很慈愛,常常泛濫成災,吞沒田地村莊人口家畜。黃河號稱「銅頭鐵尾豆腐腰」,河水從上游帶來泥沙,到中游沈澱,河底越墊越高,治河的人只有加高河堤擋水,一直弄得堤內的河水比堤外的地面還高,叫做「懸河」,這條大河就懸在你頭頂上,河堤早晚要崩潰,「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災民」也就成了中國人的特殊烙印。沒有水,固然活不成,有了水,也活得很艱難。 水,水,你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他,無論如何你得想辦法管住他,你得讓他不能害你,只能養你,你固然不可以渴死,但是也不可以淹死。於是出現了一門學問,叫做「水利」。這個名詞也有血有淚,要改變一條大河,你得有多少人,於是沿河徵工,你得花多少錢,於是天下加稅,人與天爭,河道即戰場,河堤也是血肉築成,產生了多少英雄,多少先烈,多少深閨夢裏人,於是一家哭矣!一路哭矣!可是遊人來了只看見風景。 李冰父子建設的都江堰是中國水利工程的模範,他在兩千多年以前,用竹簍裝滿了鵝卵石,順著地形水勢隔開河流,既增加灌溉的便利,又免除了淹沒的威脅。他的設計充滿了儒家的王道思想,不像水壩工程有太多的霸道,我聽人講說李冰的都江堰,好像讀三國演義讀到諸葛亮的八陣圖,感覺有幾分夢幻。 其實都江堰工程又何嘗容易!你得動員多少人伐竹?多少人編簍?多少人搜集鵝卵石?多少工人站在水中、多少工人站在岸上?流水湍急,竹簍能撐多久?不斷的汰舊換新,也是沒完沒了的惡夢,歷史家毫不客氣,寫下四個大字「民不堪命」。可是遊人來了只看見風景。 月球根本沒有水,沒有生物,省多少六出祁山。太空人登月成功的那一天,地球上多少人失望。火星如果有水有生物,想必也得有水利,自然非為人類而設,人類必須改造自然才可以生存,而滔滔澎湃都不是那麼容易就範的。料想他們也有高壩,也有都江堰,我們如果到火星一遊,也只當風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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